我在紐約頂奢酒店伺候老錢:賺錢多,但想回國
01
“熙少,我剛畢業,在紐約一家私人會員制酒店做房務經理,年薪8萬美金,包三餐,公司交最好保險,還有30天帶薪假期,但我想回國了......”
安娜,是前陣子后臺聯系我的一位讀者朋友,她說話語速飛快,由于時差,我們的交流往往在清晨與深夜。
第一次聊天,這個00后重慶女孩就和我秀出了她在全球酒店行業都算得上頂配的學歷:
本科從Les Roches (瑞士私立酒店管理學院,全球第二) 上海校區轉到芝加哥校區,凱悅、朗廷實習后,又回到瑞士校區讀完MBA,今年2月剛畢業。
安娜說:“因為家里沒有礦,這條上學路徑是自己精打細算選出來的,本科和碩士加起來一共才花了200萬人民幣。”
按照現在的工資進度,她笑稱自己再工作兩年半就能賺回來了。
前提是留在紐約,錢則是最現實的理由。
“做酒店這行,一定得在北美起步。”安娜說,中國五星級酒店實習生一個月1800元,而她在芝加哥實習期都是三四千美元起跳,“實習生待遇和基礎崗位一樣,美國加班費還會雙倍、三倍給報酬。”
年初拿到碩士學歷后,安娜現在供職的酒店叫The Ned NoMad,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連鎖五星,而是一家真正的紐約私人會員制頂奢酒店。
酒店開在一棟1903年的歷史建筑里,樓下是餐廳和俱樂部,樓上是167間復古風房間,每晚定價八九千人民幣。
普通人也能訂到這家酒店的部分對外房型,但真正主力客戶是年費20萬美元的會員,還必須經由至少兩個老會員推薦以及足夠華麗的銀行流水財力證明。
“說白了,我們就是服務圈層,不少客人是在福布斯榜上見過名字的。”安娜告訴我,“酒店接散客,但重點服務對象不是他們。”
她的職位是房務經理,介于前廳和客房之間,是客房體驗的幕后負責人,在國內酒店行業算是個挺“牛馬”的工種。
但安娜笑著說,“在紐約其實不累,只要你了解這些‘老錢’的習慣,他們就不會找你麻煩。 因為美國客人要的不是跪,是熟悉和尊重。 ”
說到這,我很好奇她怎么看待中美酒店服務理念上的天差地別。
安娜回答得很快:“中國酒店講跪舔客人,美國講員工尊嚴;中國酒店講凡事認錯,美國酒店講服務流程。”
怎么理解?
她舉了個例子,“有一次查房,之前的房務忘了拿走上一個客人落下的T恤,新客人發現后說影響心情。”
安娜說她沒有解釋太多,直接換房、送小吃,好言許諾下次給客人升級很難訂的房型,然后那對灣區來的硅谷大佬夫婦欣然接受了。
對方的身份和事情解決的順利程度超乎我的想象,便問她,這樣的投訴一個月能遇到幾次?
“很少,兩三起吧。我們流程做得很細。”安娜說, “美國的客訴更像是一種談判,只要你態度到位,他們不會揪著不放。”
“他們要的是姿態,不是你跪地求饒,什么都喊yes、yes、yes......”
安娜看過旅界那篇報道,一個00后女生在上海白嫖十幾晚酒店,最后還得靠警方介入才付錢。
她直搖頭:“太魔幻了。”
“我們這邊一個會員因為口頭騷擾服務員,直接就被全集團拉黑,連帶取消會員積分和推薦資格,你覺得國內哪個酒店敢這么干?”
說到這里,安娜語氣平靜下來。
“所以我不是覺得美國酒店工作有多好,我只是覺得這里尊重人。”
她頓了一下,又說:“但我也累了,不是工作,是環境。”
02
剛畢業就年薪60萬人民幣,還能享受到如此人性化的工作環境,為啥想回國卷生卷死?
安娜嘆了口氣, “我是覺得,這地方太不安全了!”
這是她說出“我想回國”背后的第一個理由。
安娜原本在芝加哥讀本科,也在當地的凱悅和朗廷兩家五星連鎖酒店集團實習工作過,那段時間,她形容自己“每天提心吊膽”。
“尤其在芝加哥凱悅酒店打工,根本沒有保安,酒店里吸毒的、販毒的、賣淫的什么人都有,你覺得你是在管理房務,其實每天都像行走在幫派世界......”
最驚悚的一次發生在2020年,安娜距離死亡只間隔了幾分鐘。
“我有個特別好的大哥汴華一,他在芝加哥開餐廳,那天我們幾個朋友約著吃夜宵,結果我臨時胃疼,沒去。”
正是那一晚,出事了。
安娜事后回憶,“汴哥和朋友被人近距離開槍身亡,但他老婆活下來了,整個人卻瘋掉,現在還在精神病院......”
兇手是黑人青年,動機就是搶劫,開槍的位置在芝加哥中國城一處停車場,而這僅僅是當年風城元宵節期間發生的惡性案件之一。
就那一次,足以讓安娜知道什么叫“差一點就死了”,如果當時去了,她會成為新聞上第三個名字。
這些年,安娜為汴華一出庭作過證人,但她對美國司法系統失望透頂,“人是抓到了,黑人沒錢賠,最后判了兩年,人應該早就放出來了。”
一年后,安娜再次成為新聞見證者,美國芝加哥大學碩士畢業生鄭少雄被一名有大量青少年犯罪前科的19歲黑人劫匪斯潘槍擊胸部殺害,年僅24歲。
安娜說,“他也算是我半個老鄉,單親媽媽帶大的孩子,真的要哭死了......”
說這段時,安娜的語氣變得很平靜:“熙少,你沒經歷過這些,真的不會明白什么叫‘活著是運氣’。”
那之后,她徹底搬離了美國犯罪之都芝加哥,去理諾士的瑞士校區讀MBA。
畢業后,安娜選擇了紐約,進了The Ned Nomad,工資更高,環境更好,可她說自己還是不安心。
“我有一次晚上下班坐公交車,看到一個穿短褲的白人青年,他兜里有把槍還沖著我笑,當時就下車了,不是怕丟錢,是怕丟命。”
我問她,除了治安,還有別的想回國的原因嗎?
安娜毫不猶豫地說,“當然有了, 就是在美國酒店當個華人經理真的太難了。 ”
她解釋稱自己管的是多族裔團隊,黑人、拉美人、白人、亞裔,全都有,“你知道在美國當經理最難的是什么?不是事情難,是人難,尤其管黑人。”
安娜并沒有拐彎抹角:“我最不愿意帶黑人員工,你跟他們說話要非常小心,不然一句話就能被上綱上線,說你種族歧視,再給你扣個侵犯人權的帽子。”
“我昨天就因為一個客訴跟他們溝通,我只讓他們別跟客人說太多話,道歉的事我們經理來做。一個黑人女性員工立刻回我:‘你沒有權利讓我閉嘴,我有說話的自由。’”
她深吸一口氣,“在美國當經理,每天都要被她們搞心態,你還不能罰,不能罵,只能勸。”
我突然想到:“那白人好帶嗎?”
她說:“也不好帶,還會排擠你。”
安娜目前的同級經理就是兩個白人女性。
她稱這倆人工作能力很一般,“但在老板面前總想打壓我,她們知道中國人干得比她們好,升得也快,所以就各種使絆子。”
安娜慶幸老板還算信任自己,但表示:“也得小心,不能表現得太強,不然團隊不服,在這邊中國人太能干有時候反倒成了原罪。”
我表示理解,問她:“你會不會更愿意帶中國人?”
她似乎在微信另一側頻頻點頭,“那當然,如果有得選,我會全用中國人,又勤快,又靠譜。”
“但你不能啊。在美國必須種族平衡,哪怕你心里知道他干不了活,也得給他機會。你不給,別人就說你種族歧視。”
她嘆了一口氣:“在中國,不能干就讓他滾。在美國,不能干的得留下來,還不能說。”
說這話時,安娜沒有憤怒,更多的是疲憊。
03
“我還想在酒店行業干,但我想回國。”安娜說這句話時,語調很平靜。
她這段時間開始密集關注國內酒店新聞。“我看了你們那篇文章,講那些客人白嫖早餐,白嫖洗浴備品,還要酒店索賠現金,你知道我什么感覺嗎?”
她頓了頓,“我真的氣到了。不是為酒店,是為這個行業。”
“美國的客人也有脾氣,但他們不會在幾百塊人民幣的房價上,對員工口出惡言。可中國有些人,一晚兩三百塊的房間,就以為能對服務員發號施令?”
她說在The NedNoMad工作這段時間,見過太多“不好伺候的人”,但那些人不會沖你喊。
安娜表示自己不反對服務,“但不接受跪著服務。”
把回國排上日程的安娜對國內“顧客至上”酒店文化心存警惕,她希望回來,但堅決不考慮麗思卡爾頓隱世、安縵、寶格麗這些奢華酒店品牌以下的任何酒店。
我問她,回國后的預期薪資是多少。
安娜稱身邊有一些同學已經回國工作,以她現在的學歷+工作經歷不會低于總監,而在中國奢華酒店做總監基本也是能拿到3~4萬元人民幣月薪,少一點的也至少得在2~3萬元人民幣左右。
她勉強可以接受,但同時,安娜又并不打算只做酒店職業經理人。
“我也想做自媒體,講講奢華酒店背后的故事,分享我的工作、遇到的客人,做一個懂行的講述者......”
她還想上中國的綜藝節目。
“不是做藝人,是做那種分享職業的節目,比如給一群搞不懂服務行業的人上一課,讓他們知道, 酒店不是你花錢就是大爺的地方。 ”
我笑了,“你野心不小啊。”
她也笑,“都卷到這個程度了,不多條賽道,怎么活?”
我當然知道她說得沒錯。但我還是提醒了她一句,“你現在逃避的那些事,可能回國后還會碰上......”
她不說話了,微信上一直顯示正在輸入。
良久,一條文字閃現在我們的微信對話框,“那也比現在輕松點吧,至少員工不聽話,我能罵人。”
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聊天。
我的上午是她的深夜,安娜還要回去寫明天的運營計劃,安排排班,處理內部報表。
她說, 她不想在紐約曼哈頓老去。
我沒勸安娜留下,也沒鼓勵她回國,只是靜靜聽完這個二十出頭的重慶姑娘講完她的高光與疲憊。
像所有打工人一樣,無論紐約還是上海,她的人生還有一站接一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