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我們習以為常的“退休”概念,實際上并非伴隨著職業的出現而自然誕生,它的誕生與社會保障制度緊密相連。
古代的人幾乎終生勞作,養老責任多由家庭或宗族承擔。直到工業革命帶來生產力的躍升和現代國家財政能力的建立,公共資金供養老年生活才成為可能,“退休”這一概念才由此誕生。
幾天后,美國的社會保障計劃將迎來它的90周年。1935年8月14日,富蘭克林·德拉諾·羅斯福總統簽署了《社會保障法》,為人們開啟了脫離終生勞作、邁向獨立生活的新紀元。
彼時的美國,缺乏有效的退休收入規劃工具。大規模的養老金體系和退休儲蓄計劃尚未出現。人們停止工作后,許多人只能依靠家人扶養,或陷入貧困。一些無依無靠的老人最終被送入由政府運營的救濟院——那里提供住所和食物,但前提是老人必須打工回報社會。社會保障倡導者南希·奧爾特曼說:“幾乎每個州都有救濟院,主要收容老年人。”她專注研究美國社保歷史,著有多部相關著作。
在大蕭條最嚴峻的歲月里,大約一半的美國老年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。
此后數十年,社會保障成為改善老年經濟狀況的關鍵力量。根據預算與政策優先中心的數據,2023年,社會保障使1630萬65歲及以上的成年人免于貧困。如果沒有這項制度,當年的老年貧困率將達到37.3%,現實僅為10%。
羅斯福總統開啟了美國社會保險的新時代,這是一項由政府資助、匯集雇主和工人繳款的全國性項目,旨在保護所有美國人。如今,社會保險涵蓋了社會保障、醫療保險、醫療補助以及失業保險。幾乎所有美國工人都繳納社會保障稅,并有資格獲得相應福利。該計劃不僅提供退休金,還包括殘疾保障及配偶和父母的死亡保障。
相比之下,退休研究中心的報告顯示,約半數的私營部門工人參與工作場所退休計劃,許多人退休時都儲蓄不足。
隨著90周年的到來,社保體系正面臨嚴峻考驗。該計劃的退休信托基金目前支持約6100萬美國人,將于2033年耗盡。如果國會不采取行動,老年人的福利將面臨大幅削減,可能減少多達23%。
此外,社保局面臨嚴重的人手短缺問題。特朗普政府裁減了約7000名社保局員工,稱機構存在浪費、欺詐和濫用職權,正在推行全面改革,導致客戶服務越發吃力。
越來越多的美國人意識到,要讓社會保障制度重回正軌,必須厘清公眾的誤解與現實的真相。以下是關于美國社會保障的六大常見誤區,以及它們背后的事實。
誤區一:社保資金已經耗盡。
社會保障的資金主要來自工資稅和債券利息。自2021年以來,其支出已超過收入,差額部分依賴信托基金中的儲備金彌補。預計2033年,這些儲備金將被耗盡,屆時工資稅收入預計只能支付大約77%的福利開支。這個預測雖然令人擔憂,但大多數專家相信,國會不會允許這種大幅削減真正發生。
退休研究中心高級顧問艾麗西亞·芒內爾表示:“工資稅收入部分還是會到位,問題在于我們如何應對——是允許削減23%,還是由國會注入新資金來維持全部福利,或是尋求一種折中方案?”
事實上,注入一般收入 (general revenue) 以保障福利完整性,是兩黨都曾提出的方案。國家社會保險學院首席執行官麗貝卡·瓦拉斯坦言:“這絕非理想,但確實有人支持這一措施。”
誤區二:嬰兒潮一代老齡化是主要問題。
人口老齡化確實加速了信托基金的消耗,但這并非唯一的挑戰。最大的影響因素之一是技術層面的預測偏差——信托基金受托人進行75年期預測時,每年都會調整預測,逐漸增多收入不足的年份,減少盈余年份。
同時,出生率下降減少了新進入體系的勞動人口。收入不平等也在侵蝕社會保障的稅基——越來越多工資收入超過繳稅上限 (2025年為176100美元) ,而1983年時約90%的工資收入需繳納工資稅,如今僅剩83%。自1990年以來,工資稅率并未上調。
預算與政策優先中心社會保障與殘疾政策主任凱瑟琳·羅米格指出:“財富流向最富有的人,正在侵蝕社會保障稅基。”
在解決方案上,進步派傾向于提高或取消繳稅上限,同時提高福利水平;中間派傾向于結合增稅和適度削減福利;保守派多主張提高退休年齡,削減較富裕退休者的福利。
值得注意的是,民調顯示,不論黨派、年齡或收入水平,公眾普遍支持取消工資稅繳款上限,并逐步提高繳款額度。
誤區三:社會保障有助于彌補赤字。
社會保障資金主要由《聯邦保險繳款法》 (FICA) 自籌,工資稅率為12.4%,由雇主和雇員平攤。少部分收入來自信托基金利息和福利稅。
根據法律規定,社會保障局不能借用聯邦政府普通金庫的資金,也不能舉債,這也是信托基金預計2033年資金短缺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誤區四:信托基金不過是一堆欠條。
實際上,社保有兩個信托基金,分別用于退休和殘疾保險。它們如同支票賬戶,收入流入,福利支出流出。
自1983年最后一次重大改革以來,這兩個基金積累了大量盈余;到2024年,儲備金額將達到2.72萬億美元。
盈余資金投資于特別發行的美國國債,當支出超過收入時,基金將贖回這些債券以支付福利。
盡管如此,公眾信心曾被誤導,最著名的例子是喬治·W·布什在2005年推動私有化提案時,錯誤稱社保基金不過是一堆欠條。
城市研究所退休政策項目主任理查德·W·約翰遜說:“這些債券與其他聯邦債券一樣,享有聯邦政府的完全信任和信用支持。它們不是虛構的,多年來一直被用來支付福利。”
誤區五:必須現在削減福利以保障未來。
1983年改革將退休年齡逐步從65歲提高至67歲,導致福利削減12%至14%,對1960年以后出生者影響最大。如今,削減福利的影響尚未完全顯現。
支持提高退休年齡的理由通常是“我們都活得更長了”,但壽命增長的受益人群幾乎全部是高收入和高學歷者。
約翰遜指出,社會保障的工資增長調整機制將使子孫后代受益。他估計,本世紀前10年出生的人群,其終身社會保障金 (經通脹調整) 幾乎是20世紀50年代出生者的兩倍。
但他同時警告,提高退休年齡將傷害低收入退休人員,因為他們無法延長工作年限,且壽命增長有限。
誤區六:社保存在大規模浪費和欺詐。
埃隆·馬斯克領導的政府效率部門對社保局進行了人事大調整,導致數千員工離職,雪上加霜。馬斯克更錯誤地稱社保局是“龐氏騙局”。
實際上,社保每年支付超過1萬億美元福利,不當支付率不到1%。
盡管裁員后剩余員工被重新調配以緩解客戶服務壓力,倡導老年人權益的組織“老齡正義”董事總經理特蕾西·格羅尼格仍表示,客戶服務依舊捉襟見肘。
她說:“許多外地辦事處工作人員壓力巨大,難以滿足民眾需求。”
社保局稱服務有所改善,但已停止公布福利處理時間和電話等待時間等指標,格羅尼格指出,這讓外界更難評估實際進展。
1935年,羅斯福總統在簽署《社會保障法》時說:“我們無法保證百分之百的人口免受生活中百分之百的危險和變遷,但我們努力為普通公民及其家庭提供一定保護,使他們免于失業和老年貧困。”
他也坦言,這項法律“遠未完善”。此后,國會多次修訂和完善社會保障制度,但仍然不能應對層出不窮的挑戰。
國家社會保險學院首席執行官麗貝卡·瓦拉斯說:“社保制度設計者始終期望它能世代傳承并持續強化。回望歷史固然重要,但更需要捫心自問:我們兌現90年前承諾的努力做得如何了?”
2025年9月1日,中國將啟動強制全民社保政策。消息一出,輿論沸騰。有人拍手叫好,視其為社會公平的體現;也有人憂心忡忡,擔憂這是財政壓力下的“硬性攤派”。
可以思考的一個問題是:社會保障制度為何不具備自我調適能力?
回望歷史,制度的僵局往往需要被來自外部的沖擊打破——黑死病、工業革命、1929年大蕭條、兩次世界大戰……這些事件或摧毀舊利益格局,或迫使政府重塑社會契約,代價之慘烈,非人類所能輕易承受。
2000多年前,中國道家就有“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”之說。自然法則無視人類苦樂,制度邏輯也不會因為個體的痛苦而停止調整。哪怕你家門口的包子鋪倒閉了,老板和員工流離街頭,這也只是自然和社會運行的無情常態。
西方思想家也表達了類似觀點。霍布斯描述自然狀態為“孤獨、貧困、骯臟、殘酷且短暫”,熊彼特將資本主義視作“創造性破壞”,新秩序的誕生,往往伴隨著舊秩序的坍塌。
人類天生渴望安全感,努力設計所謂“穩定”的規則體系,卻難逃無常。
問題是,我們的大腦習慣用線性思維預測未來,但要應對非線性、黑天鵝式的沖擊,必須接受“反人性”的訓練。這對龐大的人群來說幾乎不可能。
走紅一時的“貝葉斯思維”強調不斷用新信息修正舊認知,是應對無常的有力工具,但它要依賴兩個關鍵前提:信息必須完整且及時,決策者必須愿意調整。
現實中,一旦政治阻力、既得利益和公眾情緒介入,貝葉斯的優雅數學,也不過是紙上談兵。
最終,人類希望用制度對抗無常,卻發現自己終究也是無常的產物。貝葉斯原理能幫助不斷修正路徑,但每一次修正,都會有人掉出“安全網”。這不是技術失敗,而是變化本身的代價。
當下,中美社保改革的爭議,正是人類與無常的最新博弈。技術與政策或許能延緩危機,但無法徹底消除風險。
制度進化的代價,終究要由一個個具體的人來承受。
再反過來想一下,我們會發現,現代各國社保制度的設計,往往基于一個假設:勞動者擁有穩定的長期雇傭關系,工資收入持續、規律,社保繳費和福利發放才可能相對明確。
然而,現實中的就業形態早已發生深刻變化。零工經濟、自由職業者、短期合同工、平臺工作者早就成了新常態。許多人工作時間斷斷續續,收入不穩定,沒有固定雇主,很難把這部分人納入傳統社保體系。結果,龐大的“非典型就業”群體成為社保覆蓋的“漏網之魚”,既缺乏退休保障,也缺少醫療和失業等基本安全網。
這種脫節,不僅加劇了社會保障體系的脆弱,也暴露了制度進化的緊迫性。
無論是中美兩國,還是全球其他許多國家,都面臨著如何創新制度設計的難題:如何突破以往以固定雇傭為基礎的繳費模式,探索更加靈活、包容的繳納和福利分配機制,使得社保不僅服務于傳統勞動者,也能惠及不斷變化的勞動力群體。這不僅是社保制度的技術問題,更是社會公平與經濟韌性的核心考驗。
拿我自己來說吧。現在我人在美國上學,沒有國內的工作,但我仍然選擇每個月自己繳納國內社保,金額不大,只是想到了退休還能領點養老金,算是給未來留個保障。
表面看這靈活繳費挺暖心,實際并不輕松。繳費基數和比例決定了將來能領多少,而我現在沒有收入,坐吃山空,能否持續繳費成了問題。更不用說,將來我的養老金可能遠低于預期,畢竟這“自立更生”的路,得自己掏腰包,負擔還挺沉重。
很多靈活就業的人,也在這條路上搖擺——想多繳,壓力山大;繳少了,未來又忐忑不安。
這其實反映了中國社保制度的一個大難題:怎么在保障覆蓋面和繳費公平之間找到一個合理的平衡點。
我自己的經歷,也許不算什么,更大的現實是,在社保制度逐漸向更多元、靈活方向轉型的今天,無數像我一樣在異鄉生活、身份多變的人,都想努力“買”一份保障,又不得不面對各種不確定和壓力。
這何止是一個政策問題,這是一代人在時代轉折的夾縫中,為生活安全感掙扎的真實寫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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