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0后高管,為何要給自己和妻子買墓地
他的墓志銘成為他人生的唯一自述。
我曾在國內某新一線城市采訪過一位年輕的地產高管。
30歲之前,他就給自己和妻子買了墓地。他的理由是以后墓地的售價肯定會越來越高,公墓肯定會越來越擁擠,早點給全家的將來預留下回歸寧靜之所,實乃以較小的代價,保證了全家人百年以后可欣然相聚于地下。
他認為這是自己做的最滿意的一件事。
這位高管身高1.86米,畢業于武漢體院,曾入選解放軍八一青年集訓隊。他當運動員時體重只有70公斤,進入地產行業后體重暴漲,如今已是將近100公斤的人了。當運動員時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,現在已經變得跟馮侖一樣了。
在房地產行情看漲的年代,這位高管所在的公司,跟本地所有房企一樣“搶土地、搶節點、搶進度、搶工期、搶預售、搶客戶”。瘋狂的“六搶”節奏,就像打仗一樣,容不得半點失誤。每個延遲都意味著競爭劣勢,都會激活大腦杏仁核的威脅反應。
身為80后,這位高管認為自己已經到了職業生涯的節點,眼看著身邊年輕的90后、00后高管不斷涌現,他內心的緊迫感、焦慮感、恐懼感特別強烈。
他名下一共有四套房,每套房的平均月供為4000元,加起來總共16000元;妻子辭職在家當家庭主婦,他每個月付給妻子8000元生活費;父母身體不好,他搬到了父母所在的小區,每天除了上班外,還要照顧患了腦血栓的父親。
作為地產行業的營銷總監,加班加點是常有的事兒,夜里十點回家算早的。有時他徹夜加班,凌晨三四點回到家,干脆也不睡了,去院子里跑兩個小時的步,回來洗把臉,喝杯茶,直接就又去上班了。
他總是認為行業發展太快了,自己進步太慢了。他每天都要讀一個小時的書,讀王石、馮侖等地產大佬寫的書,也讀過許家印寫的書。
他很羨慕那些90后、00后們動不動就可以“躺平”,而他上有老,下有小,身負全家的重托,眾望所歸系于一身,是絕對不可以“躺平”的。
他連墓志銘都給自己想好了:
“從小,他是一位堅定的共產主義信念追求者;學生時代,他是一位瘋狂追求籃球專業的青年;進入房地產行業后,他是資本家的優秀的職業經理人;他還是父母的好兒子、妻子的好丈夫、兒子的好父親!”
他認為這個自我評價相當全面、客觀,堪稱“未蓋棺而定論”。
近幾年來,國內房地產不景氣,這位高管的收入亦隨之下降。最近我瀏覽他的朋友圈,發現他又轉戰到尿不濕行業了,經常在朋友圈推廣他的尿不濕產品。
我認識的很多中年以上的男人和女人,他們面對巨大的工作壓力、家庭責任和個人健康問題,內心充滿了各種執著——對事業的追求、對家庭的承諾、對自我價值的實現等等。他們每天都在想“要往桶里裝得更多”。
這些執著讓他們不斷奮斗,但也給他們帶來了心理和身體的沉重負擔。他們在高壓,競爭與無常中掙扎,卻又時時渴望內心的安寧與平靜。
我覺得,這位高管的故事相當典型,充滿了現代職場人的矛盾與掙扎。他的焦慮不是孤例,而是整個時代人們精神困境的縮影,從提前購買墓地到職業轉型,從家庭責任到自我評價——幾乎涵蓋了中年危機的所有要素。
當一個人將自我價值完全綁定于外部系統,比如職業成就、他人評價、社會地位等,就如同將自己的靈魂抵押給了波譎云詭的市場。
當個體的工具性徹底壓垮主體性時,人就會陷入一種“存在性不安”——就像這位高管將自我價值完全綁定在職業角色上,那么行業的震蕩便會直接摧毀其存在根基。
從根源上來說,地產高管的焦慮來自于將自己的人格進行了雙重的“工具化”:
對外,當年房地產行業的“搶”字訣,把他異化為瘋狂運轉的工作機器;
對內,他主動地把自己的生命拆解成了KPI。
他必須持續“增值”以防被淘汰,每天讀書以維持競爭力,他的人生被異化為在時間暴政下的“倒計時賽跑”。
他好像隱身于一所“角色監獄”,在“好員工、好丈夫、好兒子”的人設中耗盡真實自我。這種“擔心無法滿足他人期待”的心理,反而會對親密關系帶來嚴重的損害。
當他的“工具價值”貶值時,焦慮亦隨之而來——這種焦慮的本質,實則是他價值系統單一化的惡果。
特別諷刺的是,他讀許家印的書學習成功學,結果許家印的企業卻爆雷了;他羨慕比他年輕一代的人能“躺平”,卻不知道“躺平”恰恰是對工具化人格的消極反抗。
尤其值得深思的是他跑步的細節:
凌晨加班后回到家,不睡覺,跑幾圈步再去上班——這表面上看是自律,實則是一種自我懲罰和自我剝削。他并不是為了身體健康,不是為了享受內啡肽,而是在進行一種維系“高效機器”運轉的“工具性維護”——通過透支自己的身體潛能保持工作狀態,這是一種不值得提倡的“自毀式自律”。
從運動員時期的70公斤到地產高管的100公斤,他體重的暴漲其實也是行業高壓的“物理顯形”——地產行業的“六搶”節奏迫使他將身體作為加班燃料,用暴食來緩解壓力,而頭發脫落則是持續應激反應的生理代價。
當疲憊的身體向他發出警告時,他反而更加瘋狂地榨取自己的身體價值,完全把自己的肉體當成工具來使用。
名下擁有四套房產本來是他的榮耀,卻日漸變成了四副“黃金枷鎖”。房產本是生活的容器,卻成為月供16000元的債務工具,迫使他晝夜不休地持續高負荷地運轉,這也解釋了為何某些中產會陷入“越奮斗越被困”的怪圈。
他的職業焦慮的根源,還有一部分是出于恐懼被年輕人取代,這又源自于他將自我價值完全綁定在“地產營銷總監”的職業標簽上,然而當行業下行,他轉行賣起了尿不濕,以前的身份認同亦隨之崩塌。
他閱讀王石、許家印等人的著作,其主要目的并非求知,而是要尋找成功學的模板。他羨慕年輕人“躺平”的姿態卻不敢實踐,其本質是自己早已被馴化成了資本機器上的齒輪。
不幸的是,在工作壓力巨大的同時,他又被家庭責任給綁架了:照顧腦梗的父親,供養妻兒老小,這本應是愛的表達,卻被異化成“不可躺平”的道德枷鎖。妻子辭職在家,他要每月付給妻子8000元生活費——其實也暴露了他將家庭關系貨幣化、將親密關系異化為雇傭契約的思維。
這位高管的職業經歷,就像是中國房地產行業黃金年代的縮影:表面上膨脹增值,而內在則空洞焦慮。
當潮水退去,從“搶土地”到“搶賣尿不濕”,工具人終究還得要面對主體性缺失的殘酷真相。
這位高管的“行業發展快,自己進步慢”的焦慮,暴露了他早已內化的資本主義邏輯:人生必須像房價一樣持續增值。當身體脫發、肥胖和地產行業衰退同時發出信號,他的精神防線亦即刻崩潰,人生價值亦隨之坍縮。
30歲買墓地看似荒謬,實則是他的工具化思維的極致體現:連死亡都要提前規劃好性價比!但更可悲的是,他不但給自己買了墳墓,甚至連墓志銘都寫好了——這相當于是把自己的死亡也當成了項目管理。當一個人連死亡都試圖“高效管理”,人生的意義便徹底湮沒在工具理性的黑洞里。
他在墓志銘里羅列的“共產主義追求者”“好兒子”“好丈夫”等標簽,暴露了他從未思考過“我是誰”,而只是用諸多個社會角色來拼湊出一套自我認知。
諷刺的是,他為自己和妻子買墓地,本來是想保證全家“欣然相聚于地下”,然而在活著的時候,加班、應酬、月供的壓力,讓他根本無暇與家人真正地相聚。墓地的寧靜與空蕩,恰恰反襯出他現實生活的喧囂與混亂。
提前購買墓地,看似直面死亡,實則是在用消費行為掩蓋存在恐懼,是死亡焦慮的錯位轉移,是通過“完成購買墓地KPI”獲得虛假掌控感,從而回避對生命意義的追問。
怎么辦?
顯然,這位高管需要的不是更好的時間管理或轉行建議,而是主體價值的覺醒。畢竟,個體的價值不在于你是什么,而在于你如何選擇成為自己。
首先,建議這位高管問問自己:“如果沒有月供、職稱和他人期待,我究竟想如何存在?”通過自我拷問來逐步剝離角色枷鎖。
其次,他可以重構自己的身體關系:停止再將肉體當作效率工具,仔細傾聽脫發與肥胖背后的生命抗議,恢復運動員年代的朝氣蓬勃,找回運動帶來的純粹存在感。
最后,他應該允許自己身心的脆弱存在:接納“躺平”的合理性,明白喘息一下并非罪過,而是主體復蘇的必要條件。
當他的墓志銘從“優秀的職業經理人”變為“終于找回自己的探索者”,他才可能真正與家人在墓中“欣然相聚”,因為當生命一息尚存時,他已學會了與自己欣然相處,以及與家人輕松團聚。
真正健康的心理狀態應該是“螺旋式上升”:個體在承擔必要社會工具的角色時,亦要保持主體清醒,就像一名演員,既要投入角色之中,又保持自我覺察。這種動態的平衡才是應對焦慮的根本之道。
真正的生命意義永遠處于“未完成”狀態。人生不是一份待辦清單,而是你要有允許某些花朵永遠停留在蓓蕾狀態的勇氣。
在生命的長路上,我們每個人都像西西弗一樣推著巨石上山。但西西弗也可以是幸福的。幸福不在于不推巨石,而在于你在推石過程中自我主體意識的覺醒。
當你在凌晨跑步時能突然駐足,聆聽早晨的第一聲鳥鳴而非時鐘的倒計時;當你推銷尿不濕時能因嬰兒的笑臉而受到感染,微微一樂,那一瞬間,你便在巨石的裂縫中瞥見了生命存在的光。